人勤春來早
今年立春立得早,到了正月,便已不覺得冷了。夜晚的暮色還沒完全褪盡,泥土的院子顯得潮濕而松軟,整個村子都靜悄悄的,只有兩只早來的斑鳩在這微明的曙色中遙相呼應,有一聲,沒一聲地叫著。六老漢(在親堂弟兄中,排行老六)就將火盆從耳房里搬到廊檐下,劈柴、生火、舀水、取茶……不多時,火盆中就騰起縷縷青煙來,一直升騰到東西兩面的瓦檐下,在瓦檐下團團滾動,久久徘徊,又掙扎著順著黑黝黝濕漉漉的瓦溝淡淡地飄散,一直升騰到整個村子的上空,只是越升越淡,直淡到看不見了青色,只聞得一股隱隱的油松的香味,這油松的香味便鉆進每個人家的門縫里,使每個還在酣睡著的人都聞到了一股同樣是隱隱的油松的香味,不,簡直還聞到了六老漢的濃茶在茶罐里翻滾時溢出的清香,在這隱隱的清香中,各家的女人就催促著自家的男人和孩子從暖烘烘的被窩里出來,開始了新的一天的日子。
在這油松和濃茶的清香中,永順和雙祿父子倆吊著眼屎,也相繼從各自的屋里出來了。胡亂地洗過臉,永順就去廚房叮叮咣咣地準備“干糧”了(村里的人們習慣把早飯說成是“干糧”,一來興許與把早晨叫做“干早”有關,一來大概與農忙時的早飯往往是帶到地里吃的,而帶到地里吃的早飯又以饃饃等多面而少湯水的食物為主有關)。雙祿還是沒睡醒的樣子,靸著一雙臟兮兮的拖鞋,雷打不驚地收拾著去蘋果園里修剪樹木、澆水施肥所需的一應用具。
瞅著這情景,六老漢不由得悲從中來!
六老漢是村里最有學問的人,村里人把有學問的人戲稱做“秀才”,于是六老漢就有了一個“六秀才”的外號,但這外號也只是人們背地里叫叫而已。“六秀才”可是村里唯一能提著毛筆寫對聯的人。雖然近年來村里也出了幾個大學生,可提不了毛筆,寫不了春聯,老一輩的人就說,還是過去的老秀才有學問,肚子里裝著東西,貨真價實。確實,要在十多年前,人們可不像現在這樣舒服,集市上有賣的現成的春聯,就連票子(冥票)也都有現賣的,不用家家爭搶著借了村里僅有的幾塊模子和了顏色去印。全村的春聯幾乎都是“六秀才”一人的手筆。每到小年一過,六老漢家就陸續排滿了前來請寫春聯的人,人們七手八腳,研墨的研墨,割紙的割紙,吃煙的吃煙,喝茶的喝茶,諞傳的諞傳,將個六老漢圍得團團轉,六老漢也是樂此不疲,卯足精神,挽起袖管,揮毫潑墨,每到得意處,還會叮囑圍觀的孩子們,一定要發奮讀書,世間萬物,只有書讀在肚子里,才是真本事,才是自己的,是任誰怎樣,也搶不走、偷不走、拿不走的。于是,院子里,劈柴上,廊檐下,到處都晾滿了紅彤彤的對聯,到處都飄散著濃濃的墨香。當然,“六秀才”也沒有白白地給村里人效力,村里的慣例,是上門來請寫春聯的人,都要提上幾個才炸的油餅,一表尊重之意,二表感激之情,等到全部的春聯寫完了,六老婆子也就不用再自家炸油餅了,家家送來的油餅就已經堆積如山了,六老婆子還要給幾戶實在緊巴得過不了年的人家送去一些。
六老漢不僅能寫春聯,也是能倒背《朱子家訓》如流的人,雖然,在這一百多戶的村子里,家家上房里幾乎都懸掛著一副《朱子家訓》的中堂,可對他們而言,那是擺設,因為沒有人認識那上面一筆一劃、工工整整地寫的是什么。六老漢不僅知道寫的是什么,還能在平時的說話中,引經據典,臨時引用上那么幾句,每到這時,那些手抄在袖筒里自以為能說會道的人可就短了精神,就不知道作何以對了。也每到這時,六老漢的臉上總是洋溢著得意而高深的神色。更重要的是,六老漢一直是按照《朱子家訓》來嚴格地執掌門戶、教育子孫的?傻筋^來,六老漢發現,《朱子家訓》在永順和雙祿這父子兩人的身上似乎沒有湊到多大的效,他的諄諄家教在他們身上早已沒有了半絲半縷的作用,頭一件,永順和雙祿都提不了毛筆,寫不了對聯,他們也似乎從來不用讀書人的方式考慮問題和做事情,單知道早出晚歸地往蘋果園里跑,錢是掙了一些,可六老漢總覺得美中不足,似乎在精神里短缺了些什么。
六老漢尤其看不上眼的,是永順和雙祿都降不住女人。對于女人,他可是很有些經驗的,一言以概之,對于女人,就是要軟硬兼施,通俗了說,就是要打一個巴掌,還要喂一顆糖。他就是憑著這個不二的法寶,降服了已故去了的六老婆子一輩子,六老婆子一輩子都是對他服服帖帖,不敢有半點兒不敬的。而永順在要女人方面是太粗暴,只知暴打而不知智取,這不,一個女人硬是被他的鐵拳頭給打跑了,打得當了人家的女人;而雙祿呢?又一味地軟弱,三棒槌打不出個響屁來,任水杏打扮得花里胡哨,上天入地,就是不吭一聲。這不,去年秋里一開學,水杏硬是偷偷地央著被她阿公打跑了的后來嫁給縣城一個酒廠工人的雙祿媽,托關系把孫子送到城里念書去了,水杏也在城里租了房,專給娃娃做飯,如今,家里就只剩下他們祖父孫三代三光棍兒了。
永順本來是個木匠,人高馬大,渾身是使不完的力氣,又不偷懶,也不拿木匠的架子,遠近聞名,請他蓋房、做家具的人就很多。只是由于近年來,人們已不再熱衷于木瓦結構,而是時興了平頂混凝土房,要么干脆到城里買了洋樓,當城里人去了。這不,百十來戶人的莊子,已搬得空空落落了。永順就改了行,種起蘋果樹來。種蘋果樹,他仍然是行家里手,因他憑著小時候六老漢對他的嚴格家教,也還認得幾個字,看得懂修剪方面的書,懂得科學種植,種的蘋果,皮薄味甘,他就成了遠近聞名的“蘋果大王”。
十多年前,當民辦教師的弟弟因病救治無效,撒手西去,撇下了弟媳婦和一雙兒女,無人看管,著實可憐。永順并無二話可說,一人挑起兩家重擔,有他的雙祿一口吃的,就絕不能短了侄兒侄女一口吃的,經過幾年到處做活,頗也攢了幾個錢,就想著將兩家的舊房子翻修一新。而他首先想到的,是弟媳家的,至于自家的,橫豎有自己在,何時翻修都不遲。于是,他硬是給弟媳一家蓋起了全村最氣派的一磚到底的青瓦房。這樣,村里就起了流言,大概是說他和弟媳的關系有些不正當。第一個,雙祿媽就給他鬧,從蓋房一開始就鬧,但永順是鐵了心了,雙祿媽鬧一次,他是打一次,而且一次比一次打得重些。有一次,直打得雙祿媽躺在炕上半個月沒起來,雙祿媽娘家的哥哥糾集了十幾個身強力壯的人,揚言要打斷永順的狗腿子。后來,永順的狗腿子倒是沒有被打斷,但那些人卻在他家扎了下來,要吃要喝要揭瓦要拆房,直逼得六老婆子在院子的中央鋪上干麥草,倒上汽油,要燒死自己了,這才嚇退了那一幫子人。但是,永順打慣了的拳頭,是怒氣一來,就控制不了自己的脾氣,控制不了自己的脾氣,便就要大打出手的了,一旦大打出手,就要打得雙祿媽不能下地行動的了。次數多了,娘家的兄弟也是無能為力,再說也要自己過自己的日子,總不能老跟著妹子,做妹子的保鏢吧,何況萬一將永順媽逼出個長短好壞來,可不是玩的。雙祿媽眼見著娘家的人也失去了威懾的力量,失去了唯一的靠山,也就三十六計走為上計,“跑山”了,逃了活路了,誰承想還嫁了一個知冷知熱的工人,一個斯斯文文的城里人,雖然那工人的兒子有時免不了給她一些氣受。
本以為,打跑了女人,于情于理,弟媳婦都是會嫁給自己的,一來,這一院的房子都是他一手用他的血汗錢蓋起來的;二來,自己的侄兒侄女,自己還能疼些,換了別個人,就未必?烧l料想,前腳走了雙祿媽,后腳弟媳婦就自己招了一個鄰村的上門女婿,干脆利落,連同他,同六老漢商量都沒商量一聲。至此永順才看清楚了弟媳婦的真相,簡直就是一個陰險毒辣的貨色,害得他打了一輩子的光棍!
天氣陰得很重,似乎要下雨的樣子。村里靜悄悄的,只有兩只早來的斑鳩遙相呼應,有一聲,沒一聲地叫著。忽然,一陣汽車的馬達聲由遠而近,不多時,就停到了六老漢家大門前的平場上。其時,永順已做好了干糧,端出來放在院中的石桌上,石桌上,每人的面前便有了一碗漿水拌湯,斑駁的洋漆盤子里是一摞冒著熱氣的白面餅子和一把剝了皮的嫩生生的羊羔蔥。六老漢祖父孫三個幾乎同時朝著大門望去,見進來的是滿財,永順和雙祿都客客氣氣地起來讓座。六老漢就看不起永順父子兩個沒骨氣的樣子,他滿財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當包工頭,掙了幾個臭錢,在縣城買了洋房,開了轎車么?雙手畫不了一個“八”字,就把誰也放不進眼里了。
滿財恭恭敬敬地給六老漢敬上一支黑“蘭州”,又給點上火。六老漢深吸一口,將煙徐徐地吐出,臉上漸漸地少了一些矜持,變得有些溫和了起來。問滿財可是剛剛從城里來的。滿財說,正月里沒事干,待在城里也是閑著,想村里人了,就回來轉轉。六老漢點頭說,
“親不親故鄉人,美不美故鄉水!”滿財連聲說就是就是。
“可是你看,有本事的人都當城里人去了,把個村子撂得荒荒涼涼的,地也沒人種了,路也沒人走了,酸刺倒是瘋長了,長滿了地,長滿了路,都要長到家門口了。”六老漢不無感嘆地說。
“六爺,我聽說樹林里有野豬哩?”
“有。”六老漢狠狠地吸一口煙,毫不含糊地說。“去年,秋莊稼被野豬給糟蹋盡了。人們沒辦法,就搭了草棚,睡在地里看,一會兒敲鑼,一會兒放鞭炮。這畜生,不光吃糧食,吃桿吃葉,連根都要拔出來的。”
“這樣一來,莊家就沒法種了?”
“咋種哩?”六老漢微瞇起雙眼,盯著火盆里即將燃息了的半截老樹根,若有所思的樣子。
院子里靜悄悄的,只有兩只早來的斑鳩遙相呼應,有一聲,沒一聲地叫著。
“六爺,我看見家家門上的春聯都是買的現成的,花里花哨的,只有你家的還是你自己寫的,這才有個過年的味道”。
滿財打破了沉靜。
滿財這幾年承包工程,很是學會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這話卻很管用,人人都愛聽,就連六老漢也愛聽。六老漢就在心里琢磨,這滿財還真是出息了,還知道買的現成的春聯花里花哨不好看,手寫的才有味道,說得雖不是太恰當,卻有感受,這就足以見得比雙祿強多了。
“前天,我在城里碰到你家水杏了,要不是水杏先招呼我,我還真沒敢認。六爺,你真是好眼力,給雙祿娶了我們方圓幾十里最攢勁的女人,就是到了城里,那也是一表人才,你別看那些城里女人一個個洋氣得很,全憑身上穿得好,臉上抹得厚!”
滿財這幾句話說到六老漢心里最為隱秘的地方去了,真是叫人聽了既高興又愁腸。因為給雙祿娶下了水杏這樣一個孫媳婦,是他六老漢一生中最為得意的一件事情。那時候,雙祿和水杏都才十幾歲,是他撇過只會出力不會辦事的永順,一手包辦了這門親事。他心里清楚,親家看中的是他六老漢在四鄰八村的威望,看中的是永順做木匠辛苦置下的一院青堂瓦舍。然而,誰也不會知道,大概就連永順也未必知道,也未必想到,恰恰是這他一生中最為得意的一件事情,卻成為了他日后最為擔憂的一件事情,而且近來這種擔憂是愈來愈嚴重,簡直叨擾得他睡不能安席,吃不能甘味了。
“水杏到城里專門給娃娃做飯去了,要重視娃娃的學習哩,再不能長大了還像他爸他爺一樣,整天面朝黃土背朝天,在蘋果樹上跳上竄下的。你的娃娃學習咋樣,要把娃娃的學習抓緊哩!”
“城里的學校抓得緊,娃娃的學習還可以,就是英語跟不上,這都是前幾年鄉里的學校把娃娃給害了。”
“現在的書不好念,哪像你們小時候,只有語文和算數。”
“六爺,你說水杏專門給娃娃做飯去了?我咋聽我一個朋友說雙祿的娃娃和他家的娃娃在一個班,都住校哩?”
“啥?雙祿的娃娃住校著哩,水杏沒有給娃娃做飯?這到底是真的假的?雙祿,這到底是咋回事嗎?”永順放下碗筷,歪著脖子問雙祿。
雙祿嚼著一口餅子,抬起頭來看了一眼永順慌急的臉,就又低下去了。
永順看著兒子蔫頭耷拉的樣子,氣就不打一處來,就用碗底狠狠地磕了磕石桌子,追問雙祿到底咋么一回事。雙祿又抬起頭來,見大家都在盯著他,等他回答。
“我天天在蘋果園里,我哪里知道?”
“你的女人你不知道誰知道?”永順氣得牙咬咬,便捶了一拳自己的大腿。
“水杏既然沒有給娃娃做飯,說不定過幾天就回來了;蛘,在城里想找個工作也不一定。水杏是個好娃娃,這一點,我還是放心著哩!”六老漢雖然一肚子的著急,一肚子的怒氣,可不能當著滿財的面自揭其短,可謂家丑不可外揚也。
“城里的情況不像咱們農村,復雜得很,F在的年輕人又都想做個城里人,就恰好上了城里人的當。如果沒個正經事干,是很容易學壞的。”滿財見六老漢祖父孫三個一時沒了主意,六老漢雖著力遮掩,終是心里沒底,又想顯示一下他城里人的見識,就又更進一步試探地說。
“……”六老漢祖父孫三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了言語。
“是這,我明天就回城里,叫雙祿坐上我的車,到城里去看個究竟,如果水杏真正有正經事干,那當然好,如果沒有正經事干,就想辦法領回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六爺你看咋樣?”
“自家的娃娃自家清楚,情況沒有那么嚴重,是這,雙祿你先給水杏掛個電話,問個究竟再說。”六老漢果斷而又決絕地說。
雙祿“嗯”了一聲。
聽著滿財汽車的馬達聲漸行漸遠,六老漢將一罐已經沸開了的釅茶重重地潑到了院子里的泥地上。
天氣陰得很重,似乎要下雨的樣子。村里安靜極了,只有兩只早來的斑鳩,還在有一聲,沒一聲地遙相呼應著。